树英成长2018 | 这不是一篇人生启示录

 In Student Reflections

这不是一篇人生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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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馨语,女,2000年上海生人,正在度过人生中的第八个十一岁。为人话痨且毒舌,善写善说善创作,第一部短篇现实主义虚构作品写于小学四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其后踏上了虚虚实实真假参半骗人骗己的写作之路,有时逼真起来连自己都信了。

但为了对阅读此文的所有读者负责,她决定写一篇没有谎言的树英成长。

1

我曾幻想过无数种可以做树英成长开头的场景——比如嘟囔着“不签中介来不及了”,从十九楼电梯口红到一楼的眼眶;比如在写不出主文书的第五个晚上,突然爆掉的床头小桔灯;比如和申请季战友吃了满桌油、味道飘了好几天都没散的付小姐;比如误以为ED出了结果,在莲蓬头的热水下止不住的颤抖;比如在无数个夜晚、从树英门口直睡到终点站回家的18路公交车;比如在吃生日蛋糕的时候,突然抵达的录取结果……

我想了无数个排比,无数句名言,无数种大道理来说与你们听,凭借十数年写作功底精心熬制了一罐独家心灵鸡汤。

后来我全都删了,因为这不是真的。

一年前的我十一岁,焦虑、迷茫、不知所措。

现在的我还是十一岁,有新的焦虑、迷茫、不知所措。

成长从来都没有结局,所以我没有资格做谁的灵魂摆渡人。

2

平庸。

我最害怕的两个字。

于是我喜欢戴着大大的发圈,撸起白色校服的袖子,幻想着从自己平到不行的中国脸上找出一点点阿拉伯血统留下的痕迹。于是叫过Linda、Amelia还有Abigail的我,兜兜转转却换回了被犹太外教起的第一个英文名Ciao。我甚至听信过我妈开玩笑时的谗言,让我随她姓,改叫“江心屿”倒还多点别致的韵味。

我总需要一点事情来证明我不一样。

多小的事情都可以。

模仿。

我最爱干的一件事。

从六年级第一篇随笔被语文老师批为“《小学生好词好句好段》精选集”以后,我一直在努力成为一个有想法的人。从每次的演讲结果来看,我成功了,但只有我知道,我的“想法”里有多少别人的影子。这些“想法”可能来自于我爸、豆瓣、雷斯林、或者我家书柜上的某本古书。

2018届不会有比我更熟悉学长学姐们文书的人了。在无数个写不出文书的晚上,我在床头灯的橘色光下一篇又一篇地翻,直到把所有故事结构、所有首尾呼应、甚至于所有母题都读得一清二楚。大姐总爱说我是个披着文科生皮的理科生,非要用冷酷的逻辑去解剖这些美丽的文字。

这不过是消化再学习。

只是我巧于辞令、或者比较走运,所以每一次的模仿都没有人发现过。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3

最喜欢的四封offer分别来自于申请季的开头和结尾,于是在中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颖杰姐每次见到我的时候,总说我“日渐消瘦”。

这明明说明了我减肥很有成效好吗。

事实是,即使在申请季最灰暗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失落。就像我进了所有我认为自己能进的学校,对于那些会来的拒信我也早就了然于心。

这叫自知之明。

真正的失落始于申请季结束以后。

因为自知之明。

我太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我想做个电影导演,但我没有艺术细胞。

于是我又说我想做个电影制片,但我怕我会混不下去。

于是我只能说我想在电影产业里工作,也许广告营销和自媒体也都不错。

我精明于自己的步步为营,又在黑暗中唾弃自己的一败涂地。

我曾想大笔一挥用教育后辈的口吻与理想主义大唱反调,告诉大家平凡的伟大。

可事实是我不知道。

我羡慕郭川船长能在而立之年抛掉高管头衔拥抱大海,一如我崇拜徐海燕能在被誉为“中国女技术潜水第一人”的同时顶着Denovo的笔名靠科幻作品翻译打下一片江山。

这些勇敢的探索者总和海洋有着神秘的联系,可我却喜欢山脉——因为山有顶,海无涯,而我畏惧未知。

一个疯狂迷恋菲茨杰拉德的阅读老师曾经问我,怎么看待盖茨比。我说,我喜欢他的深情,赞赏他的勇气,钦佩他的能力,会为了他破碎的绿色的梦一次又一次哭泣……

但我绝不想成为一个盖茨比那样的人。

因为理想主义者总是美好而易碎,似乎所有的梦想都不过是一场以卵击石的自杀。

后来,我被圈在了狭小现实的框框里。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4

我在手机备忘录里找到了一段文字,上面的编辑日期写着3月25日——我的生日,也是收到USC录取信的日子。

我向往新疆的大漠、印度的古寺和伊斯坦布尔弥漫着香料味的街,我在夜晚听着大卫•鲍伊、期待着天外来客带我逃离平庸。

大概每个人生命中都注定有一场出走,我不过恰好选择了最疯狂的时候。

我还记得那天坐在18路最后一排的我,看着车窗外来福士广场的灯火阑珊,想象着自己是在大漠中行走的三毛,被这段充满理想主义的语句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大概是我跟树英的座右铭最接近的一个瞬间。

“我要去中东做王妃了。”

那时候的自己总喜欢带着调侃的语气说这句话。别人只当我是开玩笑,但我却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想反抗什么,说着“你总会去USC”的DTR,还是那个喜欢可预见的未来的自己。

六个月后的今天我到了洛杉矶,这个充满着阳光、沙滩和派对,总被我嫌弃“没有文化底蕴”的地方。

交定金的那天晚上,我告诉佳易姐的理由是:我将来要回国做marketing,就要有人脉。而在那个六所大学加起来还没超过五十个中国人的录取学生群里,我看不到我想要的。

这理由冠冕堂皇得我想为自己喝彩。

“你是在用四十岁职场女强人的大脑思考吗?”收到佳易姐吐槽的我点下了支付确认键。

在那一瞬间,我却感受不到迎接新生活的喜悦。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5

按照personal statement的常规结构来看,这一段似乎应该是twist出现的地方了。我需要经历某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件,然后在心态上产生质变,迎接更美好的明天。

然而事实是,成长总是体现在一些很小的地方:比如考三星口语的前一天,忽然想起考二星口语时死活背不出的词是secretary;比如出国比赛和死对头彻夜聊天,忽然觉得曾经的斤斤计较不过过眼云烟;比如有一天,忽然发觉每天画眉毛的时间从三十分钟缩短到了五分钟;比如现在,忽然发现曾经永远睡不醒的自己总能在闹钟响起前睁眼。

我知道上述事件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对于从不记日记也没打算写自传的我来说,这些幼稚到有点可笑的细节,却被我的海马体慎重地筛选出来,进入了我人生记忆的长河。

我曾读到过安迪•沃霍尔的一句话,放在这里大概再合适不过——

You need to let the things that would ordinarily bore you suddenly thrill you.

试着将索然无趣的小事转变成突如其来的惊喜。

于是在他眼里,随处可见的路边野花也配得上和独一无二的伊丽莎白•泰勒共处一室。

于是在我眼里,那些悄悄出现或者消失的习惯比所谓的人生转折点更让人惊喜。

于是在18路上度过的某个夜晚,我第一次坐到了公交的左边。

还是一样的路线,老西门,来福士,大悦城,就连那些鱼贯而入的乘客大概都还是附近商厦的熟面孔。

但路的这一侧,街灯暖色调的光终于没有被恼人的枝叶挡住。

那不过是一个普通到我甚至回想不起季节的夜晚,我没有改完文书,也没有拿到offer,但我却总会记得在那街灯穿过灰蒙蒙车窗玻璃的一瞬间,内心也仿佛被点亮了。

太多人喜欢赋予“成长”过于深刻而独特的意义,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一点点……

6

改变。

最近四个月的关键词。

是我为了不咬指甲涂上的七彩指甲油。

是我向加州室友逐步靠拢的穿着和表达。

是我找上电影专业的RA争取到去片场帮忙的机会。

是我顶着Tina姐、Sarah和大姐的轮番劝阻,非要去选的法语课。

是每一个二十四小时里发生的每一件我曾经没有做过的事。

我讨厌平庸。

于是我终于背离了常规,用惊险刺激的workload逼着自己拼尽全力。

我讨厌模仿。

于是我相中了那些高度学术化的课题,逼着自己走上了独立思考的道路。

我讨厌现实的桎梏。

于是我一点点挑战着所谓的“自知之明”,逼着自己离喜爱的行业近一点,再近一点。

“每天事情那么多,不想死就不错了,哪有空想家。”

我不再质问自己到底有没有艺术梦想,守住GPA就是每天奋斗的目标。

我没有了刚入学时几乎狂热地想转进电影院的补偿心理,在Annenberg如鱼得水的生活里开始认真思考Double Major的利与弊。

大到Paper终于拿A,小到食堂有了草莓味甜筒,我更容易被成就满足,也更容易被惊喜打动。

我开始执着于炫耀自己每个小小的进步。

大学开始的十一周里,最想哭的一天,还是因为我被教授逼着看了一部烂番茄评分不过20%的电影。

不是大学不苦,只是我终于懂了李诞那句总被人误解的话。

人间不值得。

不是让你丧,让你佛,让你天天对着苦难哭。

而是让你慢慢来,让你放轻松,让你跟着感觉走。

毕竟终点那么远,老盯着线的话会很累的。

毕竟终点那么远,不看脚下的话会摔跤的。

人间确实不值得,所以别忘了更关键的上半句。

开心点,朋友们。

有的时候我依然挺讨厌自己的。

比如改不掉熬夜干活的习惯。

比如明知伤人,却还是会脱口而出的些许蠢话。

比如就在刚刚动笔前,我发现拖稿数月以来,自己的文风已经在中途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比如想到未来的时候,依然没有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所以这不是一篇人生启示录——我还没怎么经历人生,也给不出什么启示。

那些我在黑暗中最厌恶的念头偶尔还会出现,但更多时候,我忙得没空沉浸在那些毫无意义的焦虑当中。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点,我蓦然回首,会发现身后已经走出了一条坦荡宽敞的大路。

我成长了吗?

我不知道。

但我现在穿着在Target新买的墨绿色开衫,坐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阳光穿过玻璃,打在快要褪色的电脑键盘上。

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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